第五十二章

    侦骑尾随赫德大军一路到冥河,带回来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浮桥已被烧毁。

    河滩上到处都是焦黑的小船残骸。河西大营也一并遭焚,没有找到任何生还者。

    留在营中的伤兵、商贾、科林百人队,全数遇难。甚至那些返回帕拉图的人们,恐怕也难以幸免。

    好消息是,种种迹象表明敌人已经尽数过河,辎重队暂时安全。

    可……这真的能算好消息吗?

    老元帅曾说“战争中最困难的事情是猜测敌人的意图”。

    久经沙场的老帅或能轻易洞悉蛮子的意图,但不是随便谁都有这等本事。

    敌人落下棋子,温特斯才逐渐勾勒出全貌从始至终,赫德人的目标都是那座浮桥,他们是要把战火烧回帕拉图。

    ……

    战争开始后,最要紧的事情便是如何结束战争。

    帕拉图想要结束战争,关键不在于攻城略地。

    农耕民族的财富集中在城市,但赫德人以游牧为生,没有城池给帕拉图军队攻打。

    杀伤兵丁、掳走人口、掠夺牧产,把赫德蛮子打疼、打哭、打服软,这才是帕拉图人的目的。

    只要赫德人认输西迁,战争就会立刻结束。

    且帕拉图并非同全体赫德人开战,而是每次只打最近的一部。

    有时甚至会利用诸部间的矛盾,雇佣赫德人打赫德人。

    尽管帕拉图人不愿承认祖上是赫德分支,但双方的战争模式却满眼都是游牧民族的影子,这点毋庸置疑。

    近三十年来,赫德人内部一盘散沙。

    诸部落每有战事往往拔帐远遁,以保存实力为第一要务。

    最多出动小股轻骑袭扰补给线,等帕拉图人消耗不起自然退兵。

    毕竟帕拉图人来了又走,同在荒原上的其他部落才是真正的敌人。

    因此包括温特斯在内,所有人都以为最先遭遇的百夫队是先头部队,把次日追来的阿拉里克部当成主力。

    然而实际上,赫德人这次出动了一支真正的大军,至少半个乃蛮【万夫队】。

    同帕拉图人打到天昏地暗的阿拉里克千夫队,才是真正的前哨。

    ……

    此前众军官最坏的估计也不过是被赫德人截断后路。

    得知数千赫德骑兵东渡冥河,卡斯特中校险些气到昏厥。

    冥河东边是什么?是百公里宽的无人区。然而越过这一百多公里,就是帕拉图本土。

    赫德人……朝着帕拉图去了,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他们。

    时隔三十年,赫德劫掠者的铁蹄又将踏上帕拉图的土地。

    卡斯特中校当即向前方、后方派出通讯兵。

    然而浮桥被毁,通讯兵只能去上游绕路过河,已经来不及了。

    消息实在太过冲击,队伍里的帕拉图人都有些恍惚,就连温特斯初听也一阵眩晕。

    帕拉图人打胜仗太久,久到他们已经忘记赫德人也有牙。

    上一次赫德人打进帕拉图的时候,杰士卡都还只是牙牙学语的幼童,营中大部分人甚至还没出生。

    这三十年来,帕拉图对于赫德诸部一支保持绝对的压制。

    帕拉图人挥拳,赫德人后退,帕拉图人再挥拳,赫德人再后退。

    一次又一次胜利中,帕拉图人建立起战无不胜的信心。

    温特斯所见,在车阵中、在营墙后,无论战况多凶危,帕拉图人对于这场战争最终的胜利都从未有过怀疑。

    现在,温特斯正亲眼目睹这种自信心开始瓦解。

    不止一个十夫长跑来找他,隐晦或直白地询问是否要撤回帕拉图。

    但这件事,温特斯没有决策权。

    ……

    骑兵中队和辎重队的军官紧急开会,商议下一步行动。

    会议气氛凝重,军官们沉着脸一言不发。

    见无人开口,卡斯特中校大怒“都哑巴了?从军衔最低的开始,一个一个说!”

    又是一阵沉默,温特斯站了起来,在场大概没人比他军衔低。

    “好,就从你开始!”卡斯特一拍桌子“然后是你右手边那个。”

    安德烈顿时变成苦瓜脸。

    “我认为。”温特斯尽可能简洁“应该往西走,去找大部队。”

    空气骤然降温。

    “理由?”杰士卡中校的眼皮跳了一下。

    “浮桥已毁,过河只有两条路。要么绕到上游,要么造船渡河。绕路太远,造船费时。我们不知道这附近还有多少赫德人在游荡,去找大部队更安全。”

    “你如何知道大部队没溃败?”

    “因为过河的敌军身上还是扎甲皮袄。”温特斯回答“赫德人不浪费任何东西。若是前方大军已败,他们身上肯定不止那些破烂。”

    “说的没错!”卡斯特随即出言赞同“赫德人哪来的本事吃掉两万大军?定是剑走偏锋,下了一着险棋,此战还没败!”

    在场的其他人看向杰士卡,如果他持相同意见,那也就不必再讨论。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独眼的中校突然苦笑着摇头“这是老元帅的战策,什么时候赫德人也学会了?”

    基调定下,众军官商议决定立刻动身,同时派出游骑收拢卡斯特团的另外三个中队。

    因为沿线的补给营地大半被洗劫一空,所以卡斯特的骑兵会跟随辎重队行动,获取补给的同时也提供保护。

    随队商人已被吓破胆,纷纷想要回家,可此刻已经由不得他们。

    两位中校担心脱队商贩会泄露辎重队行迹,所以将商贩的大车和挽兽全数强征,人也编入民兵队。

    不知不觉间,帕拉图人的心态已悄然发生变化。

    在遭遇赫德大军前,帕拉图人把补给线视为后方,只是偶有袭扰。

    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看似还是那片苍茫的荒原,但在重新启程的众人眼中却处处暗藏杀机,每一道山坡后仿佛都有赫德人的伏兵。

    辎重队改换路线,卡斯特把侦骑撒出二十公里远,所有人神经紧绷,甚至不敢在白天生火——因为荒原之上炊烟太过醒目。

    无分士兵民夫,都只能入夜后用土灶做饭。

    倒是贝里昂打造的铁炉的优点彰显出来。

    铁炉没有明火,隐蔽安全,不会留下灶坑。因为耗燃料少,所以烟也很小。

    越是资深的军官,越觉得这铁炉妙不可言。

    对于饥饿、寒冷、疲惫的士兵而言,没有什么比一碗热汤更能提振士气。

    卡斯特中校更是把铁炉里里外外检查个遍,啧啧赞叹不以。

    “你是铁匠?”中校冷不丁问贝里昂。

    “学徒过两年。”

    “没结婚?”

    “禀大人,没有。”

    “来我这干。”卡斯特大大方方招募贝里昂“给你个军士做,保你三年攒出老婆本。”

    一旁的温特斯没想到堂堂中校竟直接挖他的墙脚,条件还如此慷慨。

    军士在诸共和国的含义略有差异。在维内塔,军士就是十夫长的代称。

    但在帕拉图,军士介于十夫长和百夫长之间,是极好的职位。资深军士的薪金甚至高过低阶军官。

    听到卡斯特的话,温特斯竟有些紧张,他是真舍不得这样一个好厨子。

    贝里昂愣了一下,木讷地回答“承蒙大人抬爱,我还有个弟弟在家,我舍不下他。”

    卡斯特中校轻哼一声,他亲自开口招募已是给足面子,不可能再多说什么。

    临走前,卡斯特回头问“这炉子有什么名头吗?”

    “有,叫索亚炉。”贝里昂眼圈有些泛红“是我父亲设计的。”

    当天晚上,铁匠贝里昂从少尉手中接过烧火棍,光荣晋升为骑兵团暨辎重队军官食堂专职炊事员,彻底从勤务和作战中解放出来。

    他马上就成为了队伍里受到最严密保护的人,甚至比两位校官还安全。

    ……

    谨小慎微行军三天后,前出的侦骑迎面遭遇友军斥候。

    在友军斥候身后是四十个骑兵中队,超过五千名轻重骑兵。

    随后,阿尔帕德少将带着亲卫火急火燎来到辎重队,向两个中校询问情报。

    大队赫德人马的行动不可能毫无痕迹,察觉到敌人动向的帕拉图军队立刻派出全部的骑兵追赶。

    可还是晚了一步,赫德渡过冥河三天后,追兵才终于赶到。

    得知浮桥已被赫德人焚毁,阿尔帕德少将顿时暴跳如雷。

    进一步得知赫德劫掠者东渡冥河,径直杀向帕拉图后,阿尔帕德少将更是差点被当场气死。

    鬓角花白的阿尔帕德把两中校骂得狗血淋头。如果怒火有温度,杰士卡和卡斯特早就被烤到外焦里焦。

    但桥已经被毁,说什么都晚了。

    阿尔帕德只能先和步兵大部队汇合,再做打算。

    杰士卡和卡斯特被少将痛骂时,他们的下属就在后边立正。

    杰士卡中校受辱,令温特斯有些不舒服,他忍不住对其他人说“明明是前边没拦住赫德人,倒是骂我们骂得起劲!”

    “不是这么回事。”骑兵中尉科苏特摆了摆手。

    在同一个锅里搅勺多日,骑兵团的尉官们已经和温特斯几人混得熟稔。

    “那是怎么回事?”

    “阿尔帕德少将路上已经击溃了三支赫德千夫队,否则也不至于来的这样晚。”科苏特中尉低声解释,他补充道“我听第一团的人说的。”

    温特斯瞳孔猛然扩张“还有三个被击溃的千夫队,再加上过河的赫德人,那不等于是……”

    “没错。”科苏特擦了擦额头的汗“一个乃蛮,实打实的万夫队。”

    “上万骑兵!怎么可能在荒原上藏住?”

    “那还用说吗?分进合击。”科苏特叹了口气“赫德人得看家本领。”

    ……

    性急的阿尔帕德少将撇下慢吞吞的辎重队,带领骑兵先行同大部队会合。

    又经过十四天的艰难跋涉,杰士卡辎重队才最终抵达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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